文化
楝枣树下
村中,连一棵楝树都寻不到了。一同消失的,还有一些闲散的废地、传统的老行当。那些关乎我对楝树的记忆,被岁月的年轮裹挟进去,成为了楝树不可或缺的一枝一叶。
楝树,学名苦楝树。怎么会叫这样的名字?一副“才下眉头,又上心头”的模样。若是用作别称,倒能让人眼睛一亮——吾乡把苦楝树唤作“楝枣树”,这种叫法,悦耳、接地气、走心、有暖意。
过去,家乡的小村里,野树杂木很常见,连屋顶、墙头,甚至烟囱都长着,就差长在灶台上了。品类也多,什么桃李杏枣栗梨柿,什么桑槐杨椿柳楸桐……楝枣树自不必说。楝枣树姿优美,枝干舒展,枝叶浓密,雪青色的花缀满枝头,散发着淡淡的清香,是纳凉闲话的佳处。
大汪东边,便有一棵粗大的楝枣树,不知何人所栽,或许是野生的,没有归属,自由自在地生长着,枝衍四方,荫翳一片,成了村人的集散地。除了刮风下雨,吃饭时总有人端着碗来此,或蹲或站,边吃边聊。
小时候,我常到楝枣树下玩耍。夏天,有风吹来,夹杂着楝枣花淡淡的香味。记忆中,还有一把高大的椅子支在阴凉里,椅子前放着一个柴火炉子,炉子上坐着一把黑黢黢的烧锅,烧锅上放着一只花陶瓷盆——那是剃头匠人的家当。剃头匠舀水倒在烧锅里,点火烧水,我曾帮着向炉子里塞小木枝,并非我勤快,只是觉得好玩。红红的火舌舔着黑黢黢的烧锅,火在炉子里呼呼作响,水在锅里吱吱乱叫。而今想来,那些画面还在大脑里浮现:水烧好了,倒进花脸盆中。做着这些活时,剃头匠就坐在椅子上等着。洗头是个技术活,如何把头发洗透,还得让人舒服——就说“洗透”,如何个透法?估计与厨师口中的“少许”差不多,不可言传。头洗好之后,剃头匠从工具箱取出一把剃刀,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,有点“吹毛断发”的意思。
在楝枣树下,我也有无数次的剃头经历。不过,不用剃刀,用推子、梳子、剪子。我从没剃过光头,只是理发——村人不说“理发”,统称为“剃头”。
人多的地方便有生意。楝枣树下,除了剃头匠常来撂地摆摊,还有货郎,以及扒盆扒锅的焗匠。“没有金刚钻,不敢揽瓷器活”,原本指的就是焗匠,后来人们多用其引申义。而今提倡“工匠精神”,喊什么缺什么——匠的本质在心,不能急于求成,需有耐性,慢工出细活,焗匠便是如此。小孩子看什么都觉得有趣,看蚂蚁上树能看一天,看焗匠扒盆扒碗,就更觉新奇好玩了。
那时候,家中锅碗瓢盆之类的物件坏了舍不得扔掉,等焗匠来了修理。楝枣树下,焗匠的担子一落地,活就来了。焗匠的吃饭家伙是钻,钻分钻杆、钻头、钻弓。一般情况下,钻杆、钻弓是固定的,钻头要根据所焗的物件变换,大的可焗大瓷缸,小的可焗小扣碗子。焗匠在瓷碗上用钻钻眼,视裂缝短长估算用多少扒子。钻弓在他手中缓急有序地拉动着,钻头钻得瓷器嗤嗤作响。匠人吹去粉末,精巧的鹤嘴锤便派上了用场。使用小锤是件巧活,准确性、分寸感都要拿捏到位,然后用腻子不慌不忙、耐心细致地做一番修饰。在破立之间,一个物件又重生了。
深秋,楝枣树的叶落光了,枝头缀满了金黄色的楝枣子,在蓝天的映照下,如同挂在天地间的巨幅油画。楝枣子鸟儿喜欢啄食,尤其是喜鹊,还有村人唤作“喳拉子”的一种鸟,长相酷似喜鹊,差别在翅膀羽毛的颜色——喜鹊的羽毛黑白相间,而喳拉子是全黑的。小孩子们则用楝枣子做玩具:把楝枣子捣成糊,捏成团,塞进一根长长的红布条,凝固之后,黑球拖曳一条长长的红尾巴,用以抛掷取乐。
楝枣树下,有太多美好的记忆。(马 浩)